書房中的韓寶林
一部高度濃縮中國文化簡史的《三字經》,用千把字的韻文把傳統的教育、歷史、天文、地理、倫理和道德等等講得生動極易成誦。作為蒙學經典的《三字經》盡管原創于中國,卻在影響著世界,它的英文、法文、日文、韓文等外文譯本早已風靡海內外,甚至有英文版《三字經》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選入“兒童道德叢書”。那么《三字經》究竟在全世界存世有多少種?近日筆者走進天津88歲藏書家韓寶林的“《三字經》世界”——親眼目睹了他耗時30余年從全世界各地收集來的不同時期、不同語言文字、不同形式的620余種《三字經》。他說:“《三字經》存世量是個不解之謎,我所見和已知的或許在1400-1500種左右”。
30年“藏經”620多種
室內除了屋頂之外的其余空間都被書占據著,書架之外的地上、桌子上、沙發上、床上也都是滿滿的書,留下的小過道僅一人側身方能通過,稍有不慎就會碰到書。這里濃縮了韓寶林整整30年的收藏精華,其量早已過萬,最讓他欣慰的是620多種《三字經》。
聊起對《三字經》的收藏,韓寶林把1993年定為自己的“藏書元年”,這一年他在位于天津的沈陽道舊物市場上第一次買到的線裝本古籍恰恰是《三字經》。可以說是這本清末民初的《三字經》開啟了他的專題藏書之路。他說,當時看到這本書,剎那間勾起了兒時的無限情思,攥在手中,如遇故交,舍不得松手,生怕別人搶了去。慢慢的,隨著《三字經》版本收集的日益增多,天津圖書館歷史文獻部主任李國慶的鼓勵與支持更是讓他堅定了《三字經》專題收藏的決心。
清朝光緒年間《狀元三字經》
眾所周知,一千多字的《三字經》,經過七百多年的發展,世間究竟有多少本《三字經》?韓寶林開始是見一本買一本,后來才有所選擇性地搜集。
筆者翻閱起韓寶林的這些《三字經》,其家族龐大,不乏珍稀版本。從年代上看,跨度自清朝順治年版至近現代,除漢文版外還包括日、英、俄、德、法、阿拉伯等外文本及滿、蒙、藏、白族文、女書版、盲文版,以及滿漢合璧、漢藏對照版等。韓寶林介紹說,若從種類上講,《三字經》包括傳統類和衍生類兩大類,傳統類如清同治年間的《大三元經》、光緒年間《狀元三字經》、清末民初著名學者章太炎先生《三字經》增訂本。衍生版本是指“三個字”為形式而衍生出的種類,諸如小蒙童三字經、農村婦女三字經,人民軍隊三字經、抗日三字經,醫藥類三字經、盲文三字經等等。
經統計,韓寶林收藏的620多種《三字經》包括原書、拆訂本、復制復印本、影制本、外文本、有關《三字經》的文學文藝作品、工藝制品以及報刊網絡上發表未印成書的《三字經》;另收集到的《三字經》影印版338種,有關《三字經》信息(只知書名和基本情況)303種,共1185種,書影圖片約6000多幅。
“這個數字還會隨時有變化,因為現在有時還會買一些比較特殊的版本。比如,2024年元旦后新購得的這塊三字經木雕版,加上我知道但沒有搞到手的和那些收藏在國內外大小圖書館及私人手里的,過眼、過手的粗略估計恐怕不下1400-1500種左右。”韓寶林斬釘截鐵地說。
2016年,國家圖書館利用韓寶林所藏的141種民國前《三字經》出版了《三字經文獻匯編》,其中有59個版本入選《中國古籍登記目錄》。韓寶林也因此一躍獲得“全國書香之家”“天津十佳特色藏書人”等榮譽稱號。
滿世界“追經”
《三字經》一直以來在世界上廣為流傳,被譯成多種文字,流傳海外,它的英文、法文譯本也已經問世,日本、韓國、英國、俄國、德國、意大利十幾個國家都有《三字經》譯本。韓寶林的收藏觸角也是滿世界追。
“《三字經》的外文譯本很多,據我所知約有30種左右,但譯者多為外國人。”韓寶林說,2010年,聽說上海復旦大學教授潘世茲(1906-1992)譯著的“漢譯英《三字經》”在1990年德國法蘭克福國際書展上,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選定為“世界兒童道德教育叢書”,便馬不停蹄地四處搜購,無論線下線上搜了個遍,終不見蹤影!欲聯系該書的出版單位“新加坡教育出版社”,未果。某日,在“CCTV百家講壇”欄目上聽復旦大學錢文忠教授“解讀三字經”,又試著搜尋錢文忠聯系方式,仍未如愿。想起網絡上流行的“漂流瓶”,也拋了一個,仍是無果。
盲文版《三字經》
幾年過去后,韓寶林對于潘世茲譯著“漢譯英《三字經》”已不再抱希望。2022年5月3日,卻突然收到齊惠敏發來的“潘世茲英譯《三字經》”一書的封面封底兩張書影!原來,韓寶林和齊惠敏交往中曾談到欲求此書的事情,有心的齊惠敏竟然通過新加坡的圖書館及海外同學多方打探,先是在海外網站上發現了該書圖片,繼而又尋求遠居新西蘭的同學給予幫助,獲知新西蘭國家圖書館和澳大利亞國家圖書館均藏有此書,但只能堂讀,不能外借。齊惠敏順藤摸瓜,終于在印尼某網站發現一網店有售,且標明“僅存一冊”。但中國用戶無法注冊登錄該網店,他只得再次求助海外同學下訂單,在付款時賣方突然漲價至三倍之多,最終補足差額后通過國際快遞,自印尼首府雅加達經新加坡、香港入境抵達北京,然后送至天津。6月17日,當韓寶林為參加《三字經》文獻展而來到津沽記憶博物館時,盡管有種想見“廬山真面目”的迫切心情,但還是沒有立即打開翻看,而是穩穩妥妥地把書放在面前,雙手合十,恭恭敬敬的向這本來之不易的《三字經》拜了三拜!韓寶林說,一拜,它不僅是近代國人首譯本,且得到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肯定,成為“世界兒童道德教育叢書”之一,讓世界上所有的人都認識到這是中華優秀文化的瑰寶;二拜譯者潘世茲先生在83歲高齡時力譯《三字經》,為祖國爭得了無限榮光;三拜為獲得此書提供了重要幫助的齊惠敏以及他的朋友們。
韓寶林總結說,潘世茲漢譯英《三字經》一書的購得,歷經了十二年之久,渡過了五道難關——搜尋關、訂單關、付款關、運輸關、防疫關。類似這樣的故事在韓寶林的藏書生涯中數不勝數。
韓寶林收藏了英文、俄文、意大利文、韓文、西班牙文,以及盲文和漢滿蒙藏文等多種版本的三字經,還在網上從美國購得1894年(光緒二十年)法文版《三字經注解》。他說:“俄國有個東正教,清初派了使團到中國,他們學習漢語的教科書就是《三字經》,連俄國偉大的詩人普希金都藏有俄譯《三字經》;三字經明代流傳到日本,日本根據本國國情還編寫了《本朝三字經》,曾收集到13個版本的日文《三字經》。”
首提“《三字經》三大謎團”
研究是收藏的靈魂。《三字經》作為蒙學讀物的代表備受歷代專家學者的關注與研究,多有增刪修訂之舉。韓寶林說,據自己所知僅近現代專家學者、知名人士即有20位之多對《三字經》進行探討研究并有著述,自己均有研讀。他作為中國藏有《三字經》版本最多的人,也情不自禁地展開了其體系化的研究,但他不泥古于前人,每收藏到一本會逐一考證,遇到難解之題,起臥行動之間也在思考,并對當下所形成的三字經文化現象提出了一些頗有建樹性的意見,繼而通過展覽、講座向世人傳播三字經文化。
《三字經訓詁》
韓寶林總結,《三字經》具有四大功能:識字,明理,增識,勵志;三個特點:言簡意賅,內容豐富,故事性強;五種價值:文章體裁價值,文學藝術價值,歷史傳承價值,版本價值,研究價值;四項意義:普遍意義,世界意義,教育意義,現實意義。為此,先后在天津文廟博物館、天津圖書館和津沽記憶博物館舉行《三字經》版本收藏展覽講座及座談會。國內研究《三字經》的知名學者、首都師范大學教授、中華炎黃文化研究會童蒙文化研究分會會長徐勇在看了展覽后感嘆:“這么多國學經典一次性展出,在國內尚屬首次。對廣大群眾了解《三字經》,促進國學研究,弘揚中華文化將起到很大推動作用。”天津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所長羅澍偉說:“韓寶林關于《三字經》的介紹,探討的是《三字經》的源與流,是對《三字經》從出現到今天流傳狀況的一個概括性的總結,非常具有學術性、知識性和普及性。之前國內也舉行過幾次有關《三字經》的研討會,但是都不及今天研討會的深度和力度。這種民間自發的研討會也更具群眾性、普及性和宣傳性,影響力會更大。”探討《三字經》的源與流是韓寶林研究三字經文化的重大課題,他率先在國內提出“《三字經》三大謎團”:
首先是源起之謎。
關于《三字經》的源起,教育史家陳東原(1902-1978)在其所著《中國教育史》一書中提到“《三字經》源于《三字錦》”。
韓寶林說,書中寥寥數語未能詳述,若按其論點,《三字錦》的出現必在《三字經》之前,當自己在對《三字錦》的作者年代進行查考無果后,又憑現存一冊《三字錦》為柔兆困敦年(嘉慶丙子,1816年)元亨堂藏版,故此說未可定論。而徐勇教授所撰“《三字經》的淵源”一文也未對其起源做定論。為此,他作了一個推測:“《三字經》起源于《急就篇》(也稱《急就章》,西漢史游撰)的可能性較大。”他給出的理由是:“《急就篇》出現之前的童蒙教材如《史籀篇》《倉頡篇》《爰歷篇》《凡將篇》《勸學篇》等多為四字句式,而西漢史游撰的《急就篇》卻由七言、四言、三言句式組成,其中三言部分為134句,402字,多為歷史名人姓名,這可能是古文中出現三字句式的初始;西漢所處歷史時期是公元前202年-公元8年,《急就篇》在此時期出現,距今已兩千多年,歷史久遠,長期存在,其影響必大;《急就篇》作為古代童蒙識字教材,長期以來為當時的老師學生所用,文人學者幼時必然讀過,受其中三字句式的影響,仿而效之,編寫出《三字經》的可能性很大。”
韓寶林編著的《三字經文獻匯編》
最后,韓寶林也只能認為,“以上三種說法均為推論而非定論,故《三字經》的起源尚為歷史上未解之謎。”
第二是作者之謎。
關于《三字經》的原書作者是誰,歷來有多種說法,有南宋陳淳說、宋元王應麟說、宋元區適子說、元末黎貞說、某某撰某某續修說等。韓寶林稱,目前唯王應麟說和區適子說成為關注的焦點。“在數百種《三字經》版本中,絕大多數均署名作者為王應麟,而僅我所藏三冊卻明確署名作者是區適子。”韓寶林說,是否可以按照署名多少來確定作者歸屬呢?他認為這樣不妥。“因為兩者的印版印次有別,印量多少不同,版次印量多者,或有后印者對作者未加詳考,人云亦云,草率署名而致。”韓寶林認為,若要準確判定作者,必應有確鑿證據。而確鑿證據應為原印書籍或原書手稿,且應兩兩比對;二為歷史明確記載。他還特別強調,在兩種確證未曾出現情況下,任何說法均屬推測、推論或推斷,既為“推”,必有某種程度的不確定因素。
“故而對《三字經》作者的歸屬問題的討論可以暫停,留為存疑。期待有朝一日確證的出現,自可定論。”韓寶林下論:“《三字經》作者”也尚為歷史上的未解之謎。
第三是版本之謎。
若按《三字經》自宋末元初出現,流傳至今七百多年間,究竟有多少版本存世?
韓寶林說,這個數字實難準確得出。目前,他就所藏600多種,已知的天津圖書館館藏16種,國家圖書館提供61種,從其他渠道搜集的訊息資料匯總編集一冊“《三字經》知見錄”,計約1400-1500種左右。至于國內各圖書館館藏和散藏于民間個人手中的版本,無法統計。韓寶林把“《三字經》存世量”稱為“三字經的第三個不解之謎”。
緣起身為最后一批私塾人
每個人收藏的動因五花八門,理由千千萬,但最近聽到一位藏家說:“在某些情況下,收藏癖成為成年人延長童年的一種方式。”或許,人們惦念的并不是那個童年,而是童年那個能夠因為某個物件讓人感到幸福與滿足的自己。韓寶林收藏《三字經》會不會也正因如此呢?
女幼類《三字經》
“我小時候在本村學堂讀過一年半的私塾,后半年就改為新式教育了,我大概是國內最后一批讀過私塾的人之一了。”韓寶林說,自己讀私塾時的啟蒙書就是“三百千”(《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的統稱)至今記憶猶新,因為這些蒙學讀物影響了他一生。老先生這樣的開場白已經是“不打自招”了。看來,是一本本蒙學讀物延長了韓寶林童年,準確地說是《三字經》。
韓寶林10歲時被父親帶到天津市區上小學后開了眼界,利用攢下來的飯錢去小人書鋪買書讀,待考入南開中學以及進京求學時,看書基本占滿了他的空閑時間。多半個世紀以來,對于發生在自己身上與書相關的“陳芝麻”“爛谷子”,都能滔滔不絕講個不停,即使再瑣碎也說得“丁是丁,卯是卯”。
韓寶林成年后,工作的繁忙,生活的艱辛,讀書似乎有些顧不上。參加工作后,他從一般性工作人員一直干到高級工程師,期間所研究設計的新產品多達69項,其中兩項獲國家專利。1993年退休后方才“回到童年”,繼續為書忙活起來,讀書藏書寫書。
一位民間人士,一位曾經的理工男怎么就研究起《三字經》?必有人不得其解。韓寶林說這跟他某天在網絡上聽到的一句話有關,“《三字經》是毒草,是加了三聚氰胺的毒草”。原來是這句話“刺激”了這位曾受三字經影響至深的“老私塾”人,他決定把研究《三字經》一條道走到黑,并開始撰寫文章,以至于你若從他的藏書中隨意抽出某本書,他都能有條不紊地從書的年代背景、出版方與作者、獨特內容等方面一一詳解。
期待給《三字經》找個“家”
藏品最好的歸宿是什么?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但最主流的觀點認為還是能夠讓藏品藏于識家。
韓寶林耗盡后半生財力精力,把這些從犄角旮旯收集到一起的《三字經》,分門別類編目記錄其身世,自然成了藏界里為人們津津樂道的掌故。盡管已是88歲高齡,但他沒玩夠,也沒玩膩,正拖著病體爭分奪秒的從事著另外一項工程,編撰一套數百萬字的《三字經研究叢編》,其手稿加起來足足有1.5米高,目前正由津沽記憶博物館組織整理錄入。
采訪結束后,韓寶林、齊惠敏與本文作者合影
韓寶林努力用這套《三字經研究叢編》構建起《三字經》的家譜與脈絡,這就是他的成就。往輕里說,他用半輩子時間守護著古籍,倘若不是他把這些珍貴版本捧回家,這些書是否還能存世,真的很難說;往重里說,他利用《三字經》傳承了中華蒙學。當下,他還是困惑于未來。他說:“子女們不懂,既沒有精力,也沒有正確的方式來照顧這些書,若再經我的手一本一本散出去,我豈不成了罪人……”
采訪臨近結束時,韓寶林用力握著手動情地說:“請你多多講述我和書的故事,趁我健在,幫我把這些書找個好人家,給它們一個家,讓更多的人感受傳統文化的力量,也算是為國家和民族做了一些實事。”這樣的話,他跟無數位知音講過,齊惠敏就是其中的主要代表,且是一位為之付出實際行動的知音。齊惠敏說,韓寶林所指的好人家,是期盼有識之士能體會《三字經》的歷史價值與文化意義并伸出援手建一個“三字經文化博物館”及出版這部《三字經研究叢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