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選題緣起與前人研究

20世紀80年代以來，隨著中國改革開放的深入和全球化進程的加速，越來越多的中國新移民遷移到世界各地從事商業和創業活動。為了與歷史上其他時期遷移到海外的華僑華人及華商群體相區分，本文將該群體稱為“新華商”。在歐洲、非洲、南美洲等國家和地區，新華商群體在經濟層面積極嵌入當地社會，將中國制造的小商品、日用品銷售到世界各地，并在匈牙利、意大利、法國、南非、安哥拉等地建立華人批發商城，成為令人矚目的新經濟主體。然而，隨著各國社會經濟環境的變遷以及新華商經營模式趨同化帶來的不利影響，2010年左右，新華商在歐洲、非洲等眾多國家的商業發展遭遇了新的挑戰。面對這一問題，海外新華商的出路究竟在哪里？各地的新華商開始探索各自新的發展方向。學者們從代際視角、創新視角、嵌入視角等不同理論角度，對俄羅斯、西班牙、意大利等國家的新華商進行了個案研究與理論分析，嘗試揭示新華商在面對新的商業挑戰時所采取的不同經營新策略。

南非是20世紀90年代以后新華商的主要移居國之一。關于南非的新華商群體，眾多學者已經進行了理論和實證研究，研究成果大致可以分為以下幾類：一是關于南非華僑華人遷移南非的社會歷史背景；二是探討華僑華人在南非的社會適應狀況，提出由于南非社會治安不佳以及新移民語言能力局限，中國新移民在南非的社會適應具有封閉性特點；三是關注新華商在南非的經濟活動及其面臨的挑戰，認為盡管在20世紀90年代至21世紀初，南非消費者對中國商品的需求量巨大，但隨著市場的飽和以及同質化低價競爭，新華商的經濟活動面臨嚴峻的挑戰。

以上研究為筆者提供了諸多啟發。結合筆者多年來的實地考察和追蹤調研，以及南非新華商近十年來的發展演變，本文將南非新華商作為研究對象，從歷時性、整體性、實踐性的視角回顧該群體在南非的商業和創業活動，并結合南非的社會經濟環境變化，分析新華商在經濟層面遇到的新挑戰及其韌性應對策略。具體研究問題是：在經歷了20世紀90年代的迅猛發展和21世紀初期的激烈市場競爭后，南非新華商如何適應經濟環境的變化？他們如何發掘新的市場增長潛力？其商業活動有哪些新的發展趨勢？深入探討上述問題，將有助于豐富現有的海外新華商研究，并為海外移民經濟發展研究提供新的素材。

本研究的資料來源分為兩個主要部分：筆者于2010年12月至2011年1月期間，對南非開普敦、約翰內斯堡和德班三個城市進行了為期兩個多月的實地調研，期間對50余名受訪者進行了面對面的深入訪談；2011年2月至2025年3月，筆者對訪談對象進行追蹤調研。一些當年的受訪者不僅繼續在南非經商，還讓子女或家族其他成員參與或接管了業務。筆者對這些受訪者及其家庭成員進行了多年的持續觀察和訪談，利用他們回國探親以及網絡訪談等方式，持續積累研究資料。

二、南非新華商概況

中國人移民至南非的歷史可追溯至17世紀。起初，南非的華人移民數量相對較少，直至20世紀初，在南非定居的華人人數尚不足2500人。自20世紀90年代起，南非的中國新移民數量快速增長，至2010年，南非的華僑華人總量約為20萬~35萬。

依據抵達時間來劃分，南非的中國新移民群體可以分為三個主要階段：（1）1990年初至20世紀90年代中期抵達南非的中國新移民主要來自上海，他們大多與臺灣地區的工廠、貿易和農業有著緊密聯系，借助臺資企業的外派機會來到南非，并因當地的發展機遇選擇留下。其中大多數已經成為約翰內斯堡地區的主要批發商。（2）20世紀90年代中后期進入南非的群體主要來自福建、浙江等地，他們已經建立起廣泛的商業網絡，并涉足礦業、制造業以及南非周邊國家的進出口貿易，大部分集中在約翰內斯堡。（3）2000年以后，進入南非的中國新移民數量迅速增長，其中，來自江蘇、山東、遼寧、黑龍江、吉林等地的新移民為數不少，但最為引人注目的是來自福建省福州市周邊農村地區的新移民群體。福建新移民通過各種移民網絡進入南非，約占南非中國新移民群體三分之一的比例，該群體主要從事批發零售。為了尋求經濟發展機會，后來抵達南非的中國新移民分散到南非各地鄉鎮去尋找開店的機會。

三、南非新華商早期的經營特點與發展挑戰

南非是南部非洲經濟最繁榮的國家之一。在20世紀90年代，面對南非日用商品的緊缺，新華商借助中國作為“世界工廠”的強大優勢，投身于批發和零售行業。他們的主要經營項目包括鞋帽、箱包、服裝以及電子產品等，這些商品深受南非當地及周邊國家中低收入消費者的青睞。

（一）粗放式經營

20世紀90年代初期至2000年，新華商在南非經歷了市場開拓與磨合的階段。這一時期的南非市場有以下三個顯著特征。

第一，南非小商品較為短缺。鑒于南非輕工業的發展滯后，高端商場的商品定價高昂，南非消費者對商品品質的期望并不嚴苛。因此，當中國生產的物美價廉的服裝、箱包、鞋帽等進入市場時，它們以極低的價格和多樣化選擇迅速贏得了南非低收入群體的廣泛歡迎，活躍了當地消費市場。新華商也在這一時期創造了一個快速致富的“南非神話”。

第二，政府干預相對較少。自1994年南非廢除不平等的種族隔離制度后，新政府實施了較為寬松的進出口政策，大量貨物通過南非進口并轉運至非洲其他國家。在對外來移民的管理上，政府采取了開放的態度，對零售行業的從業人員也沒有施加過多的限制。在此背景下，中國新移民在南非主要以商業活動為主，資金較少的華商從事零售業，而資金較為充裕的則投身于批發業務。他們經營的商品種類繁多，涵蓋服裝、鞋帽、箱包、眼鏡、布料以及五金等。在約翰內斯堡、德班、開普敦等地相繼形成了規模不等的華人批發商城。

第三，南非鄰國需求龐大。20世紀90年代，南非周邊國家同樣面臨著小商品市場供應嚴重短缺的情況。由于約翰內斯堡是南部非洲的經濟中心城市，中國商品的低廉價格同樣吸引了南非鄰國的商人，萊索托、博茨瓦納、莫桑比克、津巴布韋的零售商紛紛前往南非的約翰內斯堡進行批發交易。

綜上，由于南非及周邊國家消費市場的強勁需求以及相對有限的同行競爭，這一時期的新華商在商業活動中并未過分強調策略性，而是基本遵循“有需求即供應”的原則，經營模式較為粗放。與同一時期的歐洲新華商類似，南非新華商主要來自浙江、福建、江蘇等地區。這個群體以大膽、勤奮和冒險精神著稱，教育程度普遍不高，大多數人的英語溝通能力僅限于基本的商業交易。然而，在當時南非市場供不應求的市場環境下，從中國進口的商品即便簡單銷售也能實現盈利。得益于南非新華商的成功示范效應，20世紀90年代后期，前往南非的中國新移民數量急劇增加，規模很快達到30萬人左右。

（二）同質低價競爭

隨著新華商群體規模的不斷擴大和南非中低端消費市場的逐漸飽和，華商之間的經營模式嚴重同質化，彼此展開了惡性的價格競爭。加之蘭特匯率的波動，導致南非華商的利潤逐漸減少。

筆者在約翰內斯堡調研時，不少訪談者表達了對南非經濟環境的焦慮，他們認為南非經濟發展速度放緩影響了他們的生意。然而，也有不少新華商指出，他們面臨的問題在于南非的新華商數量過于龐大以及本地商家的崛起。對此，很多新華商采取低價策略應對挑戰。

“盡管近年來南非人的購買力有所下降，但降幅并不顯著。畢竟，南非的人口總量保持相對穩定，總體消費水平變化不大。但是，華商的數量增加太快了，導致批發零售業整體盈利水平下降?！痹S多中國新移民初到南非時，會在親戚或朋友的店鋪中幫忙，隨著時間的推移，當他們逐漸掌握了經營之道，便開始自立門戶。在早期，小商品和服裝是最受歡迎也最容易進入的行業，許多初來乍到的新移民便選擇投身這兩個領域。中國商人間的同質化競爭嚴重，他們大多銷售類似的商品，彼此間通過壓低價格來競爭，這導致整體利潤不可避免地開始下滑。

“南非新華商的收益比往年差很多，一是各地的華人批發商城太多了，競爭很激烈；二是國內布料的價格一直在上漲，而且蘭特的匯率一直在下降，成本太高了；三是白人的連鎖店發展勢頭很猛。有些連鎖店賣的也是中國貨，他們來中國商城拿貨憑借量大的優勢把價格壓得很低。雖然連鎖店賣的東西跟我們一樣，可是顧客會覺得他們的東西比較好。所以中國人做零售競爭不過連鎖店?！?/p>

南非白人連鎖店，通常指的是在南非享有盛名的零售巨頭，如匹克恩佩超市（Pick n Pay）和沃爾沃斯超市（Woolworths）等。這些連鎖店以良好的信譽、精美的裝潢設計和規范的商業運營著稱，在南非本土享有較高的美譽度。這些商家從中國批發商那里采購商品，得益于其品牌影響力，他們能夠獲得比中國零售商更高的利潤。南非本地的零售商不僅在大城市與華商展開競爭，而且在2020年4月，兩大超市連鎖品牌匹克恩佩超市和紹普萊特超市（Shoprite）更是決定擴展小城鎮市場，在小城鎮開設微型雜貨店。此外，南非本地黑人小商家也不斷增加，他們選擇的是薄利多銷的經營策略。

“在鄉下零售領域，新華商面臨來自黑人商家的競爭挑戰。在鄉鎮零售店，黑人商販總是以更低的價格銷售商品，例如，一個物品的進貨價格是20蘭特，中國商人認為零售價要40蘭特以上才能獲利。本地黑人開店成本比中國人低，壓力也沒那么大，就可以把利潤壓低。因此，中國人的零售店的利潤空間相比以往有所減少?！?/p>

在20世紀90年代末期，來自福建農村的新移民面對約翰內斯堡等大城市的市場飽和，他們選擇在小鄉鎮開設店鋪。當時鄉鎮地區的競爭較小，這些小商店的盈利狀況相當不錯。然而，隨著南非本土商業集團的擴張和黑人小商販的增加，那些在南非鄉鎮經營的新華商也面臨著巨大挑戰。

（三）外部環境的不穩定

除了本地同行的競爭，南非經濟增長的放緩以及匯率的波動，也給新華商帶來了巨大的挑戰。

1.經濟增長緩慢與匯率不穩定

南非經濟發展速度在過去十幾年整體呈緩慢增長趨勢。如表1所示，2014—2023年這十年間，南非經濟增長率整體趨勢比較緩慢，唯一增長較快的是2021年，這與2020年因為疫情經濟快速下降后的反彈有關。

此外，南非的失業率多年來一直徘徊在30%左右。持續的高失業率和緩慢增長的國民經濟，直接影響了南非消費者的購買力，對批發零售業影響較大。

還有，南非貨幣的匯率很不穩定。2002—2005年，南非蘭特曾經是世界上兌美元升值最快的貨幣，2005年后蘭特又隨著經濟增長放慢而走軟，這種狀態持續至今。例如，1994年的匯率是1蘭特可兌換2.5元（人民幣）；2010年底筆者前往南非的時候，當時的匯率是1蘭特兌換0.9元（人民幣）；至2025年3月，1蘭特只能兌換0.39元（人民幣）。南非金融市場不穩定，匯率波動幅度大，也給從事跨國貿易的批發零售商帶來巨大挑戰。

“商家利潤再怎么高，也抵不過匯率貶值。”翁先生說，當1蘭特對人民幣匯率0.7元、0.8元的時候，大家還沒覺得什么，貶到0.3元、0.4元的時候，從事批發零售業的人都受不了?！芭e個例子，一個貨柜從廣州運過來南非快的要21天，慢的要24、25天，從進港、下港到清關，大概需要30天。如果人民幣升值，或者蘭特貶值，那進口商每天都要虧錢。貨在海上漂，還沒到南非就開始貶值了。所以說南非貨幣問題對南非新華商有很大的影響。”在生意最好的時候，翁先生的店一年能賺250萬~300萬元人民幣。南非貨幣貶值之后，他的利潤也隨之下降。

2.服裝鞋帽等產品的關稅過高

中國是一個紡織業大國，服裝類產品曾是南非新華商的主要經營品種。2006年10月1日起，南非稅務總署對進口物品進行分類，并提高了服裝類產品的進口關稅。

根據南非現行《海關關稅表》，服裝類產品的進口關稅高達45%，涵蓋男裝、女裝及童裝等，鞋靴類產品的關稅也達到了30%。如此之高的關稅使得中國服裝產品的價格優勢難以發揮。因此，無論是服裝鞋帽的批發商還是零售店，都面臨著產品轉型的挑戰。

“以前福建小商人在南非鄉下開一個服裝小店，就可以維持一家人的生計。但現在服裝進口關稅很高，匯率也不好，在鄉下開店的福建人就逐漸退出市場。這些零售商原本在批發商城進貨，由于他們的服裝店關閉，自然也會對服裝批發商產生影響?，F在服裝進口數量下降比例很大?！?/p>

3.社會治安不佳，排外運動頻發

自1994年南非廢除種族隔離制度以來，由于社會貧富差距懸殊、非法槍支流通和移民管理寬松等因素，南非國內的治安狀況持續惡化，針對南非新華商的各類犯罪和侵害事件頻繁發生。自2003年至2016年底，共有160余名僑民因刑事案件遇害，300多人受傷。

2015年，南非爆發了一場震驚全球的排外騷亂，導致了嚴重后果和惡劣影響。由于從事零售業，新華商廣泛分布于南非各省的鄉村地區，這使得他們在暴亂中更容易成為攻擊和傷害的目標。此后，南非的排外運動并未終止。以下三個案例分別是2018年、2019年、2020年德班地區發生的游行示威活動。

案例1：自由州省部分地區引發騷亂。2018年12月4日，自由州省的咖啡方丹（Koffiefontein）小鎮，因對市政府的不滿引發了當地群眾大規模的游行示威，示威活動不斷升級繼而爆發了更為嚴重的打砸哄搶事件，當地多家商鋪遭受重創。

案例2：黑人游行沖擊德班的中國批發商城。2019年3月6日，在德班華人批發商城開店的新移民商人遭受到了威脅。當地民眾在游行示威中，將中國批發商城作為沖擊的目標之一。曾女士是親歷者，她說：“最近臨近大選，黑人游行示威，活動很多，昨天有一批人想沖進中國城，后來警察開槍示鳴他們才離開。今天他們又突然聚集，我們趕緊撤離商城?！睆脑L談中了解到，盡管曾女士和她的同事們對游行示威活動已有心理準備，但此類活動仍然給新華商帶來了心理上的不安全感。

案例3：執政黨ANC老兵聯盟在德班驅趕外國人。2020年11月2日，來自執政黨ANC老兵聯盟的一些人士開始在德班市中心驅趕外國人。他們表示，這是因為ANC常務秘書長馬哈蘇勒沒有理會他們的意見，他們的行為得不到來自執政黨的支持。

類似的游行示威在德班經常發生，雖然新華商不一定是游行攻擊的直接目標，但這樣的社會環境對從事商貿活動的新華商而言，壓力極大。

四、探索“韌性”發展路徑

“韌性”這一概念最早由生態學家霍林提出，它描述的是系統內部關系得以持續維持的能力。受此啟發，心理學專家將韌性界定為在遭遇負面經歷引發的心理壓力時，能夠有效應對并展現出彈性適應的能力。近年來，這一概念在眾多學科領域中得到了更廣泛的應用。盡管各學科從不同視角出發，對其定義存在差異，但普遍認同韌性的核心特質在于主體具備自我調適的能力，能夠靈活地適應外部環境的變化。新華商在南非不僅要應對市場競爭和變化，還需克服當地治安惡化、排外等不利因素。本文探討的韌性發展，指的是南非新華商在面對發展困境和社會變革時，能夠進行自我調適、靈活調整商業策略，從而克服挑戰，實現持續發展的能力。

（一）空間拓展：進軍南非高端消費市場

2010年以前，新華商或選擇在約翰內斯堡從事批發兼零售，或在南非的小鎮上經營零售店，他們的主要貿易對象是當地的黑人群體。由于南非的社會貧富分化極為嚴重，中產及富裕階層主要在中高端商城進行消費。在那個時期，鮮有華商能夠將業務擴展至南非本土的中高端商城。因為早期的新華商銷售的商品價格較為低廉、品質較為一般，且對南非商城的管理模式不夠熟悉，限制了他們進入中高端市場的可能性。

然而，隨著中低端消費市場的競爭加劇，原先面向南非中下層消費者群體的市場策略已經很難盈利，而要擴大市場，必須將目標消費者群體擴大至包括南非中上層消費者。但要爭取這個消費者群體，必須提升原有的經營模式，把業務拓展到杉藤（Santon Mall）、東門購物中心（Eastgate Mall）等高端商場。

受到英國等前殖民宗主國的影響，南非建立了一套成熟的商業運作體系。在這一體系下，許多大型購物中心采取保護入駐商家的策略，注重商家之間的差異化。這種經商理念與中國商人早期的“扎堆競爭”、“降價競爭”完全不同。大部分新華商在南非開店都取得了一定程度的成功，但他們積累的是在大城市中心的街面、在“外圍”小鎮、在華人批發商城開店的經驗，在這些區域開店，沒有統一的商場運營和規劃管理，沒有統一的店面裝潢標準，對經營的產品類型也沒有具體的要求。因此，大家往往互相模仿，進行同質競爭。然而，南非高檔商場（Mall）對入駐商家的要求很高，對貨品質量、店鋪裝潢等方面都有嚴格要求。當時，很多新華商不了解其中的規則，或者即使知道也不能很好地遵守。因此，2010年以前，高端商城鮮見新華商的店鋪。

隨著華僑華人社會的內部演變和代際交替，新生代正在成為華僑華人社會新興的中堅力量，并與當地社會深度融合。筆者在南非調研時遇到一位福清女孩，她曾就讀南非比陀大學。大學畢業后，她在約翰內斯堡高端的商場基拉尼購物中心（Killarney Mall）開服裝店。談及成功經驗，她說：“在高端商場開店其實很簡單，關鍵是要把商業計劃書做好。只要商業計劃書能說服商場管理方，讓他們相信開店后能給商場和消費者帶來好處，基本上就沒有什么問題?！?/p>

由于高端商場的利潤遠高于普通零售店，越來越多的新生代華商選擇進入高端商場開展業務，拓展了新華商的商業空間。據林女士介紹，2021年，來自福清的新華商成功地將大型商超“超值”（Value）入駐約翰內斯堡的東門購物中心（Eastgate Mall），這是新華商首次將華僑華人的零售超市帶入南非本土的高端商場。截至2023年，“超值”超市已成功運營23家連鎖超市，每家店鋪的營業面積均超過1000平方米，在南非零售市場的發展勢頭迅猛。

（二）行業突破：多元化的經營策略

所謂多元化的經營策略，指的是新華商在保持其批發零售核心業務的同時，通過拓展新的市場領域或涉足不同行業，以及開發創新產品或服務，從而降低對單一行業或市場的依賴風險。

1.市場多元化

面對傳統服裝和小商品市場的激烈競爭，一些新華商拓展新的業務領域，比如進軍金融行業。2019年，筆者在寧德采訪了從南非回國的新華商小郭，了解其家族在南非的經濟活動。

案例1：面向南非消費者的金融借貸生意

“我們在南非的主營業務是金融借貸。在南非，借貸與銀行系統相連接，是合法的。南非政府為公民提供從出生至18歲的救濟金，為50歲以上的居民提供每月超過1000蘭特的社會保障金。我們的業務是向這些享有政府救濟金的群體提供貸款服務?？蛻糁恍枘盟麄兊木葷鹂ㄔ谖覀兊牡赇佭M行借款，我們便會向他們放款。到期后，我們無需追討債務，因為政府發放救濟金到客戶的銀行卡時，銀行會自動將款項轉入我們的賬戶。過去在南非從事金融借貸行業的主要是白人，現在我們中國人也開始做這個業務。”

在從事與南非本地居民直接互動的金融借貸業務過程中，小郭對南非人的生活方式和消費習慣有了更深入的認識：“南非當地人就是‘月頭有，月尾沒有’，花錢沒有規劃，也沒什么積蓄。在這邊做借貸，利潤較高。由于利潤高，有的新華商已經開了幾十家借貸連鎖店?！?/p>

2.產品多元化

鑒于南非在過去十多年中提高了服裝類商品的進口關稅，部分華商開始轉向經營其他品類商品。他們利用國內企業強大的制造能力及產品質量優勢，積極探索南非市場中的新商機。在南非主要產品的關稅稅率方面，家具類產品的進口關稅是20%，遠低于服裝類的45%。于是，就有新華商選擇了家具這個品類，并且走精品路線。

案例2：轉換產品賽道，用精品打開高端市場

“我們主要做辦公家具，包括桌子、椅子、柜子、沙發、茶幾等。以前中國商人來南非比較少做家具這種類型的產品。南非本地廠家有做辦公家具的，但他們產品比較單一。我們的產品是國內配套生產發貨過來的，是廠家直銷。這個產品也有本地商家在做，但我們的技術比較好，產品種類更加豐富。我們的產品進入南非后，會根據當地消費者的需求做一些改進。比如，當地人的體型比較胖，沙發、椅子等產品的設計就要根據他們的身材做一些調整?！?/p>

從路先生2019年的訪談內容可以看到，他們對南非市場是一個不斷探索、調整、適應的過程。首先，在銷售品類方面，作為后來者的他們選擇了早期新華商較少涉足的辦公家具領域。這一產品投入的資金規模比較大，產品生產需要有專業技術，競爭對手比較少；其次，在產品的銷售過程中，他們也選擇穩扎穩打的方式，著眼于長遠經營，在這一過程中逐漸了解南非消費者的需求與喜好，對產品進行改進，是一種比較“精準”的定位銷售方式；再次，他們向南非銷售的是高質量、高價格的產品，而不是通過低價來打開市場，打破了中國新移民商人“以價格戰打開市場”的刻板印象。

除了家具，五金產品近年來在南非市場同樣取得了顯著的銷售成績。有華商表示“我們公司2016年進入南非，主要做五金產品批發。五金屬于賤金屬品類，關稅相對較低。在南非，五金產品的需求量龐大，我們公司的優勢在于產品種類繁多，有規?；瘍瀯?。以螺絲釘為例，我們可以提供三四千種不同規格；至于螺絲刀，種類超過三百種······反正市場上需要的型號我們都有，南非本地品牌貨品沒這么齊全，價格沒我們便宜，所以當地以及周邊國家的五金零售店都會找我們拿貨?！?020—2022年，南非的消費市場比較疲軟，一些服裝批發店、零售店紛紛倒閉或轉讓，而陳會長的五金店則趁此機會擴大門店數量，實現了逆勢增長。

此外，中國的休閑食品在南非的銷售額也不斷增長。平女士說，“在2018年以前，我主要做南非葡萄酒出口到中國的貿易，但是國內葡萄酒市場競爭太激烈，我就轉做中國零食進口到南非的業務。南非的零食市場傳統上由歐美品牌和南非本土品牌主導。現在中國品牌也成功打入這一市場，國內一些品牌的餅干和薯片口味豐富，品質過關，價格又相對便宜，在南非的市場份額正逐步擴大。這幾年，南非人的口味受到中國人的影響，有很多人喜歡吃中國的方便面?！逼脚吭谀戏巧孀氵^服裝和電子產品的批發與零售業務，也曾從事南非葡萄酒向中國的出口貿易。自2018年起，她轉型做中國休閑食品出口南非的貿易。隨著新華商大型超市的迅速發展，平女士經營的中國休閑食品銷量也隨著新華商超市的擴張而持續增長。

從這些案例中可以看出，新華商在南非市場精耕細作，緊跟時代潮流，持續研究并適應南非消費者的需求。通過連接中國國內的制造業和義烏小商品市場，不斷強化產品質量，提升中國商品的附加值，拓展南非乃至非洲的銷售市場。宏觀的數據也反映了這一事實：2008—2023年，南非連續15年是中國在非洲的第一大貿易伙伴。2023年，中國與南非雙邊貨物貿易總額達556.2億美元。其中，中國對南非出口236.5億美元；中國自南非進口額319.7億美元。中國自南非主要進口商品包括黃金等貴金屬、礦產品、賤金屬制品等；對南非主要出口商品包括機電設備、紡織品、賤金屬制品等。

3.運營方式多元化

在宏觀經濟形勢不佳的背景下，一些新華商認識到，必須對企業結構進行優化，改善管理方式，提升運營效率，才能增強市場競爭力。有華商表示：“我認為南非新華商一直在進步。為了適應市場波動，2020年，約翰內斯堡的批發商城借鑒了國內義烏批發市場的分類方法，采取了專業化經營的策略，即每個商城分別銷售不同的主要產品。例如，非洲商貿商城主要經營雜貨（包括小商品和生活用品）；而香港城則主要做假發產品。還有商城主打家具類、自行車、太陽能產品、電池和彩妝等產品。”在訪談中，平女士特別提及了假發產業。鑒于非洲人發質的特殊性，他們對假發產品的需求量巨大。過去，中國的商家僅僅是從國內采購，然后直接銷售。近年來，假發店的經營者開始聘請當地員工，為顧客現場定制假發發型，以更好地滿足其個性化需求。

陳會長的五金產品主要銷售對象為南非及其鄰近國家的消費者。在廣告推廣方面，他選擇了臉書和谷歌作為主要的廣告投放平臺，取得了顯著的效果?！拔艺J為生意要做大，就不能局限于我們華人自己的圈子，必須走出去，與本地居民建立聯系，并采用他們偏好的方式來做廣告。這樣才能取得事半功倍的成效。”

此外，在訪談中，陳會長還提到南非新華商2020年以來的變化。例如，在人力資源招聘領域，南非的新華商正逐漸摒棄依賴單一族裔親友網絡的傳統方式，轉而招募專業技術人才，并重視在南非的中國留學生資源。還有些新華商積極擴大與其他族裔的商業合作。例如，在電子產品批發領域，一些新華商與印度和巴基斯坦商人攜手合作。在農業產品開發領域，則有新華商與南非白人農場主合作，如與蘆薈農場攜手開發和生產蘆薈膠產品等。

在新華商初到南非的時期，他們與當地白人及其他族群之間的互動非常有限。在新的發展階段，華商逐步跨越族群界限，與南非的印巴商人、南非白人等族裔群體建立了商業伙伴關系，進而拓展新的市場領域。這些商業合作對新華商的語言能力、資本實力以及商業素養提出了更高的要求。進入這些市場有助于擺脫傳統市場中的激烈競爭，同時，較高的進入壁壘也確保了這些商業模式難以被輕易復制，從而有望在較長時間內保持其穩定性。

（三）族裔經濟：滿足華商群體需求

國際移民的創業活動與族裔群體的規模及變化之間存在著緊密的聯系。例如，在美國，隨著中國新移民數量的增加，產生了城際交通的需求，紐約曼哈頓的唐人街巴士產業就應運而生，提升了族裔群體出行的便利度。在西班牙，隨著中國新移民和青少年群體數量的增長，為中國移民二代服務的新的華文學校也就不斷出現。在加拿大，隨著華人移民數量的增加，多倫多的華人超市和華人服務性行業實現了快速發展和壯大。

在南非，2010年南非華僑華人的規模就達到30萬左右，群體內部消費需求也不斷增加。早期新華商針對本族裔需求提供的服務比較初級，如位于西羅町唐人街的影樓、影碟出租、中餐館、美容美發店等。隨著新移民商人經濟實力的增強以及居住安全的需求，涉及房地產行業的華商將投資目光鎖定在本族裔群體。2019年，福建籍新華商陳先生在南非商貿城開發了專為華人群體設計的“華人公寓”。這種公寓僅限于在南非從事商業活動、工作或學習的華僑華人居住。公寓參考高級酒店的管理模式，在入口設有鑰匙和指紋認證系統，進入電梯后還需刷卡，而刷卡權限僅限于居民各自的樓層，無法進入其他樓層。公寓的保安團隊實行三班倒制度，每班8小時，確保24小時的安全監控。這種功能齊全的批發商城公寓僅面向中國人租售，有效滿足了新華商對居住安全性的特殊需求，因而廣受南非華僑華人群體的青睞。

五、余論：邁向“韌性”發展

20世紀90年代初期進入南非的新華商群體曾經歷了一段“暴利”增長期。當時，由于市場供不應求，南非新華商僅需從中國進口商品便能輕松獲利。但是，隨著南非消費市場的轉型以及新華商規模的迅速擴張，新華商的發展遭遇了同質化經營、價格戰、關稅上升、匯率波動等市場挑戰，以及社會治安惡化、排外運動頻發等社會環境挑戰。面對這些不利因素，新華商并未退縮，而是采取空間拓展和行業創新等多種靈活的應對策略，克服各種不利因素，保持了在南非市場的競爭力，展現了該群體的韌性特征。

南非華商的韌性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一是針對南非中上層消費者的消費偏好，深入學習、適應高級商場的經營模式，將中國產品成功打入南非的高端消費市場。二是當南非政府調整關稅，對新華商傳統經營品類施加價稅壓力時，新華商積極調整產品線，充分利用中國制造業門類齊全的優勢，持續尋找具有盈利潛力的產品。三是隨著中國新移民群體的不斷壯大，新華商針對本族裔的安全需求，利用自身雄厚的資金實力，開發華人商城公寓項目，為南非華僑華人群體提供安全的居住環境。

綜上，從歷時性、整體性、實踐性的視角來看，新華商之所以能在南非實現韌性發展，其核心源自于他們自強不息的探索、勤耕不輟的經營，以及在面對各種挑戰時的靈活應對。這種韌性發展的支撐，還得益于中國國內的強大支持，中國“世界工廠”的完整鏈條和多樣化選擇，使得他們在充滿不確定性的市場環境中能夠不斷調整策略，拓展新的增長空間。

（摘自：陳鳳蘭：《空間拓展與行業突破：南非新華商的韌性發展路徑探索》，《華僑華人歷史研究》2025年第3期。注釋從略，如有需要請參見原文。）